(马来西亚槟城老街,华人移民的感觉浓郁)
2009年我去马来西亚,在吉隆坡的老街上闲逛,不经意的走进一家茶叶铺子,那是我第一次喝到六堡茶。一下子就被它的独特感所吸引。这种独特感到底是什么?我其实一直觉得很难用语言精准、完整地去描摹。后来去参观皇家雪兰莪的工厂,在介绍中也聊到了六堡茶。在那之后,我在国内开始关注六堡茶,直到今天,六堡茶是我的日常茶,也成为“保底茶”——当我不知道喝什么的时候,首先就会想到六堡茶。
2017年我再去马来西亚,专门去茶叶铺子坐了坐,和看铺子的阿嫲聊天,问到六堡茶,她说现在卖的多的其实是普洱茶,六堡茶已经少很多了,起码不像以前是必备品;而老的六堡茶在她看来都是天价。听完之后我感觉到一丝惆怅,我觉得阿嫲脸上也有一丝惆怅。不过我的一丝惆怅和阿嫲的一丝惆怅应该不同——我得喝自己带的一罐六堡茶了。所以后面在吉隆坡吃完我最爱的叻沙面,遥望双子塔,我给自己泡了一壶六堡茶,嗯,舒心。后来的行程里,在马六甲海峡里游完泳,坐在房间外面吹着海风,又泡了一壶六堡茶,还是舒心。
(相隔八年的人,做人大家都希望年轻,喝茶大家却都要老的)
(吉隆坡双子塔下一壶六堡茶)
(马六甲海峡海风中的一壶六堡茶)
其实我对所有品类的茶都喜欢,但是总有特别契合自己的。这个寻找的过程实际是随机的,但是当我找到六堡茶后,总会思索,试图给自己一个理由。看到 2020年美国出版的《 The Flavor Equation》(《风味方程式》)一书,算是帮我给这个理由做出了一个比较完成的解析。《 The Flavor Equation》的作者 Nik Sharma出生于印度孟买,在青年时期到了美国辛辛那提大学攻读分子遗传学硕士,毕业后去了医药公司做研究。但出于对烹饪 +摄影的兴趣,他最终改行做了食品专栏作家。众所周不知——不想学医的厨师不是好作家,我个人对他的生活经历反而很认可——有的时候跳出厨师专业而凭借丰富的阅历再去观察、思索食物,反而有可能有新的、更为落地的观点。我个人对茶的理解是把它作为“食物”之一而进行的,因而好茶最终的评价标准是“好喝”。“好喝”来源于茶本身呈现的风味。不同于一般科学家、厨师对“风味 Flavor”的理解, Sharma认为: 风味 Flavor = 情感 Emotion + 视觉 Sight + 声音 Sound + 口感 Mouthfeel + 香气 Aroma + 味道 Taste。 我对这个观点也是非常认可的,意即“风味”实际是一种“联觉”。套用上述公式,加上我个人品饮六堡茶的经历,好的六堡茶其风味应该是“岁月的味道”,当然这个味道可以来自于时光的陈化(传统工艺),可以是对陈化的模拟(上世纪 50年代之后的现代工艺)。对马来西亚侨销的六堡茶满足我对这个风味的常规想象。即“六堡茶风味 =情感(历史认知) +视觉(红汤) +声音(悠扬 &亢奋 &绵长) +口感(醇和) +香气(雨中森林 &烟熏 &药香) +味道(干净)”。
可以这样说,自清末民初到 21世纪初,马来西亚都是六堡茶最主要的消费地。而根据马来西亚茶叶商会永久名誉会长、建源茶行有限公司负责人许金龙的回忆: 20世纪 60年代,马来西亚六堡茶年进口量达 350吨,到了 20世纪 80年代,六堡茶年进口量达 500多吨。这段六堡茶在马来西亚的繁荣实际算是“下南洋”大量华人移民时期以及马来西亚“锡”时代辉煌的缩影。六堡茶承担了马来西亚当时社会生存与交际的情感性、功能性和低廉性。当时的华人移民主要来源于三地:中国潮州的客家人、福建的闽南人、广府广西人。去国千里的情感寄托有很多时候都在一碗茶上,不过潮州的客家人主要喝武夷茶和凤凰单丛;福建的闽南人主要喝铁观音、色种;六堡茶产自广西,经由广州府少量销往港澳,大部分销往马来西亚。因而六堡茶成为这部分移民的首选。
而在功能性上,马来西亚早期采锡矿,需要人站在水中操作,如果没有祛湿的药品,经常发生小腿皮肉溃烂等疾病。六堡茶显著的祛湿效果便使得它成为锡矿招工和日常福利的标配。除了锡矿之外,马来西亚全国都潮湿炎热,所以六堡茶逐渐从华人移民中走向本地居民,成为日常饮茶首选。更为重要的一点是,相对工夫茶,六堡茶的冲泡十分简便。马来西亚当时的常见冲泡方法是大桶焖泡,即将六堡茶放在大桶内,加入滚水,之后随喝随倒,中间也可以加茶加水。即使是用小壶泡,也不是特别挑泡茶技术;并且当地还有泡好六堡茶后直接加入冰块冷饮的喝法。
(参观马来西亚皇家雪兰莪锡器工厂)
而根据吉隆坡慧雨行茶空间负责人张进行的回忆:当时的六堡茶很便宜, 20世纪 60年代,一箩六堡茶才卖 70元(马来西亚林吉特)。那时候的六堡茶都是用大竹箩装的,每箩重约 50公斤,为了把整箩的六堡茶拆散,他阿爸要用斧头、铁钎把压得很实的六堡茶打散拆碎。六堡茶这种便宜的大包装形式,也是它成为“口粮茶”的物质基础之一。
而说到六堡茶“风味”的其他要素,不得不谈到香港。香港位于亚洲的中心位置,以前是连接中国内地与世界其他地区的唯一桥梁,自 1842年开埠以来,就因其独特的地理位置和自由港的地位,成为了中国茶叶出口的重要中转站。侨销六堡茶中我很喜欢的“宝兰”牌就可以说是出自香港。 1855年吴氏和陈氏在香港创办烟茶庄,以陈为姓、春茶为质、兰香特征,故号 “陈春兰 ”,到歇业时陈春兰烟茶庄(后为有限公司)已有 140多年的历史。大约 1900年“陈春兰”发展到马来西亚,一度成为大马地区经营六堡茶最具影响力的茶庄,在大马各地都设有分号。在陈春兰茶行的兴盛年代,它在怡保的分店每三个月就要进口 300 箩筐六堡茶,每筐重量 100 斤。当时一个小小的店面都雇了 8 个店员,每天业务繁忙,既要批发给当地的酒楼、杂货店和锡矿场,还要卖给普通市民。
这些经由香港出口的侨销六堡茶,带上了香港对茶叶风味的审美。我有段时间接触香港的老茶人,他们对茶的选择都有较为一致的“点”:要老,要有药香,喉头要有凉意,要红汤,要醇和。当年的香港日常消费,烟茶不分家。烟基本追求的是雪茄,而港人又认为雪茄有“烟毒”,靠喝茶去解。烟毒经常导致咳嗽、喉咙嘶哑、肿痛,所以我喝香港老茶的“六安骨(老铁观音的茶梗)”也好、老六安篮茶还是老六堡也好,都追求陈年——陈年药性才更好;都追求喉头凉意——才能解烟毒。陈年(不论是陈化还是渥堆模拟)就一定是红汤;能陈化的茶就一定是粗老的,陈化后茶汤走向一定是醇和。而这种“醇和”不同于绵软,是有力量感的绵长,是藏有刺激亢奋的悠扬,是绚烂以后的淡然。虽然有渥堆、仓储的功利性,但是最终呈现在茶汤上要干净。这么一对,六堡茶的风味要素就清晰地呈现出来了。
虽然想清楚了我偏爱六堡茶的原因,但是其实我想,人和“风味”的碰撞有时光的加持、地点的相遇、环境的偶然、喜好的变迁,每种味道之后都是不同的人生罢了。
(马六甲海峡游过泳的那片海)返回搜狐,查看更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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