评论

绝顶粤菜家宴的传说:太史菜(中)

[ The Legend of family feast]

太史菜

一个多月前,

我吃了崩牙成最后一餐。

我也不好说,

那是不是太史菜——粤菜之巅。

因为我们谁也没在江太史家吃过。

但我离传说又进了一步。

不少老师与粉丝后台催促,让我写太史菜(下),一时笔塞,并不是我无处着手,而是因为这菜太深,我少了足够的史食与史实。幸得美食史大师周松芳老师提点,不读南海十三郎,烟涛微茫信难求。周老师是林卫辉老师好友,也是我从未见过面的良师,对谭家菜和太史菜都颇有研究,谆谆教诲之余又特别帮衬晚辈,真是大家风范。我无比盼望他的新书《川菜东征记》,荣幸看了一校,是川菜版的《战争与和平》,着实精彩。

两个月时间,我去翻太史菜的食谱,查南海十三郎(江太史的儿子江誉镠,戏剧大家)的小兰斋杂记,寻找谭延闿(政治家,太史菜的拥趸)日记,到头来还是纸上得来终觉饿,到底太史菜是什么?我很少写文章,会无从下笔。写完(上),我刮了一个月肚子,才写这篇(中)。因为,我的吃现存市面上太史菜的阅历还远不到写(下)的地步,怕是下笔有悔。

江孔殷的年代,横跨晚清、民国和新中国,江太史是最后的科举进士 ,也是“百粤美食第一人”。广州有一个说法“百粤美食,师出张槎”。确实,从上世纪初开始,广州八成高级酒楼的大厨、点心师傅都是佛山张槎人。在粤菜祖师爷们的摇篮里出现一位显赫人物江孔殷,他就是张槎下朗村人。不过,他不是厨师,他与家厨的关系,就如同袁子才与王小余,却是最懂塑造名厨的人。他的家宴一位难求,一张“太史菜单”就是当时粤菜的风向标。

杭州人谭延闿,父亲曾是两广总督,他陪孙中山从上海到广州,曾这样评价广州美食“贵而不佳”。

翻看他的日记,食评文风确实倚仗家世吹毛求疵,但也有“性情中人”的真实体感。1923年3月28日,谭延闿在他心中的“美食荒漠”广州,终于吃好了。他在江孔殷家大快朵颐了一顿,并承认“江自命烹调为广东第一,诚为不谬”。他吃太史菜的简短历史,也是他个人独树一帜的品味与江太史家的珍馐美馔不断磨合的过程。他的每一次点评,对出品可以说是恩威并重的。与此同时,他也从餐桌,见证了江家的由盛及衰。

他的家宴从不营业,也不必。当年太史宴大宅内,有御赐的匾额、乾隆的墨宝与书桌、慈禧赠送的大床;后花园里,留下过孙中山的合照、廖仲恺夫妇的足印以及梅兰芳的几曲首本唱段。

即使营业,余生也晚。

太史菜前情提要

有天和谭国锋师傅闲聊,我讨教他:网上最近香港那家,新出来的,每天一桌的“太史菜”是正宗的吗?谭师傅的回复很中肯,说:好的原料每一年都会变化,鱼、肉、海鲜都是如此。“做一道花胶,成本差不多2万,怎么可能付3万可以吃到顶级的呢?”我想起十三郎说过一句很相似的话:“市上所售太史蛇羹,亦徒有其名而已。不过烹制一围真正之'太史蛇羹',非七八百金不可。那还只是在晚清到民国的价格,八百大洋的购买力,约等于5万不到。

他随后给我发了一张这样的照片。我说,懂了。太史家厨四散后,十三郎曾经对市面上的蛇羹直说“不予评价”。

十三郎在民国时期曾经写过这么一段:“制蛇之法,虽未失传,而善于制蛇之李才,今在恒生银行为厨师。然裂蛇一席,弄七八百金,不得佳味。盖制蛇需云南火腿、北菇、冬笋等材料,龙凤会又需用鸡约十头,但难汤不可过浓,浓则夺蛇味,且纯用猪膏,不用生油,方始芬郁。今市上售蛇者、多用味粉及猪骨汤,殊不矜贵。食蛇更需菊花、柠叶、元西,薄脆作配品。至蛇羹需边炉窝煮食,始觉解寒。蛇胆酒又需以热双蒸先开,混入冻酒,始有真味。蛇皮亦可食,且美滑可口。餐蛇而谈社稷,可见用意不只视为补品,喝蛇酒,又有逐鹿山河意,借酒消烦恼。先父晚年信佛,已戒杀生,故不啖蛇羹廿年有多,而近年市上,纷纷以太史蛇羹号召招徕,实则不及昔年所食者远甚,更惜材料,舍北菇而用云耳,弃冬笋而用花胶,汤味又不够浓,只以价廉博多客而已。”一切也很明了。

南海十三郎(原名江誉镠,自称江誉球,别字江枫)是二三十年代名震四方的粤剧作家,也是太史江孔殷的十三子。在他这个时代,还没有大量创新菜肴,虽然好食材昂贵,却仍然可得。至少,那个时代太史菜里的鲍参翅肚这些极好品相的都还不是天价级别,那些好物产放到现在,已经是古董了。江献珠老师曾提到:“我不易接纳不着实际的花巧菜式,那些一掷万金的奢食更不在乎。”按照现在的情况,再做这样的蛇羹,就有点“手可摘星辰”的意思了。

我现在还半悬手指,久久回味“粗菜精做”的意思。很像台湾做黑胶唱片机的老先生“冬瓜”曾跟我说的:你欣赏黑胶,得把自己放回到那个时代听。

在古代和近代,凡是富贵人家,如果不懂得讲究饮食,就像没读过四书五经一样让人羞涩。不过,钱也总是带来一些副产品,比如在满足人性上走得太远。

《南海十三郎》剧照

酒色场子,本来就是混到一处的。坊间也有不少八卦,南粤名士江孔殷是康有为的学生,江家祖上就是茶商巨富,并不真爱学问与官场。他的进士野史说是找枪手著名文人罗惇曧考来的,罗助考得力,帮他拿到晚清最后一届科举殿试二甲进士。结果,江的待人接物水平极高,入翰林,后为广东道台,候补广东水师提督,兼任两广清乡督办。这中间,“吃”是桥梁。

江太史素有奢侈荒淫的风流名声,家中除了原配夫人,共娶了十二个老婆,大多数还出身青楼。这让我想起杭州的晚清首富“红顶商人”胡雪岩,弱点就是馋恋美色,据说生意都要上青楼谈。胡雪岩有个贤内助,名叫罗四夫人,常同胡一道迎来送往。她不忍心家业这样被丈夫败掉。就想了个办法,为他物色了十二名绝色美女,号称“东楼十二钗”。

写得沮丧与兴奋参半,古代与现代打架,我觉得这世上没有一样,比“吃”还难被AI取代的,特别是相比“性”——这人类的另一禽兽刚需。人类至今无法靠想象,填满“吃”的空虚。

江家有花前月下赏娇妻美妾的风俗,这时候看他儿子南海十三郎写的赏鱼,就有意思了。“广东人嗜食海鲜,故咸喜食鱼,有以鱼比妇女,食鱼而比家中主馈,如食鲤鱼则比诸少奶奶,为人发妻,家庭主妇,盖鲤鱼正气,以之宴客,名贵大方,而家常便饭,以腐竹或豆腐炆鲤鱼,老少咸宜,肉净味朴,诚如朴实之主家妇。至鲗鱼则比诸姨太太,盖鲗鱼音谐侧,侧室为妾侍之称。鲗鱼不如鲤鱼之正气,然多人嗜食,以其肉嫩,亦有人称鲗鱼为姨太太。鳊鱼音叶一隔,有偏房之意,鳊鱼亦为海鲜。且样子较美,为时菜之一,以之比娇姿美妾,意亦吻合。至土鲮鱼则比诸女佣妇,以其味冶多骨,需细尝始知其真味,女储越多来自乡中,有乡村妇女风韵,而又好漯,故称之为土鲮鱼,有与女佣妇结缘者,俗谓为清蒸土鲮鱼,别饶风味,语颇幽默。”

我们先不道德审判,只当那个年代的“存在”。碍于传统礼教和朝中地位,胡雪岩比江太史更矜持些,青楼女子一律只“包养”不“进门”,如果有生意需要,就甩手“割爱”给到“兄弟”。这种癖好久远。

年代与文化也变迁了,我不方便评述。江家好像私人生活上完全没有顾及,只是有设工作宴,“老婆”不上桌而已。大小老婆经常聚在一起唱戏解闷,之前提起的一直耳濡目染的十三郎大概就是受了影响。据说,江自己的儿子、孙子都不太认得清,胡是后来连老婆都认不清。江太史的大儿子是原配所生,也是风流倜傥,后来在青楼邂逅一“红颜知己”,一不小心,发现这位名妓其实是老父相好。后来故事变成事故,江家大儿子被当众施了家法,羞愤是肯定的,结果吞鸦片自尽。江的为人众说纷纭,有人说他是经营的大才,有人说他从政之时顺应形势极尽滑头,离开政坛后经营一阵子英美烟草公司广东业务。但他至少创办了江兰斋农场,培育出的至今仍鼎鼎有名的萝岗甜橙,也算造福一方。

不过南海十三郎日记里说,江太史两手臂垂下相差半尺,那时候有相士给江算命,说是“相为通臂猿形格,主大贵。且发子孙众多,然仕宦不久,即须引退,否则难免历险恶波涛,先父志之于心。”这也道出江太史无心政治的另一原因。

这个逻辑在我看来是非常合理的。现在人各种信命,那时候的人,更加。

太史蛇羹的雏形就是相士发话的那年廿八,“发妻区氏即生五子一女,先父深以相士所言,闲即宰蛇宴客。初喜作龙虎会,因果子与蛇合烹,更能滋阴补阳。又以龙虎会风云己志,盖曾国藩曾赠先祖一联,有一烟波遥岁月,奔走会风云一句…”太史蛇羹前身,其实是果子狸和蛇一起的,还愿菜。

后来,十三郎说起当年父亲家厨李才的店,做“三蛇会”。“配以花胶、云耳,蛇味则浓,而甜味尚嫌未足。”他说,喜欢蛇羹的一般吃“龙虎会”、“龙凤会”,“龙虎会”的果子狸不是经常有。所以用鸡代,叫做“龙凤会”。

“余诞于一九一〇年三月三日,即庚戌年元月廿二日,生于巳时,巳时属蛇,故以蛇宴客。”属狗的十三郎曾写道。原来江太史的蛇羹承载的是温暖厚重的“家庭观念”。

讲究“子孙满堂”中国旧式家庭来说,多妻妾也是一种分工合作。毕竟,生孩子对女性来说从来都不是一件轻松的事。这是不用“嫁汗嫁汗,穿衣吃饭”的现代女性,自己认为的题外话罢了。

太史蛇羹

为了太史蛇羹,这道江家的招牌菜,我特地讨教过曾任米其林三星餐厅大厨的谢锦松大师。他告诉我:太史五蛇羹极其讲究,材料包括鸡丝、冬菇、木耳、冬笋、花胶和蛇肉,单是蛇就必选过树榕、饭铲头、金脚带、三索线及白花蛇五种,始能尽收滋补之效。烹调方法也繁复,先以人手将蛇去骨挑筋撕成幼细肉丝,保持蛇肉的原有纤维质感,其他材料亦先切成极幼的丝。过程中,刀工极重要,具细致均匀,才具口感。

崩牙成太史蛇羹

蛇汤和上汤分别烹制,蛇汤需要远年陈皮和竹蔗同熬。汤底更细致,结合了两煲汤:先是上汤,用老鸡、赤肉、金华火腿熬五至六小时;后是蛇汤,则用蛇骨、陈皮、龙眼肉、红枣、竹蔗和姜熬四小时,弃之渣滓之后,混合上汤及蛇汤而成,入口清甜有层次。最后汤中加入细丝材料,用到的鸡丝、吉品鲍丝、花胶丝、冬笋丝、冬菇丝、陈皮丝要切得均匀细致。埋个薄芡。羹上枱,还附上南乳薄脆,薄小、榄形,是一块炸过的面粉小薄片(薄脆),增添香脆之感。不嫩不老的柠檬叶要撕去叶脉,切成极幼丝,令气味散发,可辟蛇肉腥味,提升鲜味。不过,必须即切即用。

佐以白菊花瓣白中微淡紫,令味道芳香,超凡脱俗。来自江家自己培养的大白菊。十三郎说:“菊花以风前牡丹为最美,蟹爪次之。风前牡丹,港中世好原有花种,如利铭泽世兄、杨萼辉世兄,战前利园山及荫庐有此菊种,尚有蓝卷带、九月红菊种,红白蓝三色,恰为英美法中国旗:白菊蓝菊均可食,惟红菊则味苦。然闻友好经战后,已无心栽菊,且港地觅塘泥不易,种菊之难可知,至花种尚存否,则不得而知矣。”除了终年雇用4个园丁照顾兰菊以外,做蛇羹时,还需要女仆专门耐心地手执花柄,在清水里轻轻摇动去污,然后再用淡盐轻腌去蚜虫,才得到清新芳香的菊花瓣。

光菊花都这么卷,确实太史菜天生注定无法在现代商业环境中100%还原。我在澳门御花园餐厅吃过的太史蛇羹,已经是极致花式之后的合理化繁为简,体验感是“风华犹在”!主厨庄嘉辉17岁就跟着黎有甜师傅学习太史菜系。黎有甜师傅是江太史最后一名家厨李才先生的徒弟。

御花园太史凤凰羹

主打“江太史菜”的餐厅澳门上葡京“御花园”,太史凤凰羹源自太史五蛇羹,勾芡像涌动的水晶,其中“千丝万缕”,全来自手上硬刀工,就像墙上的非遗双面苏绣一样。贵价花胶在这羹里不算精华,凤凰指的是鹧鸪。100只鷓鴣吊高汤,加甘蔗、桂圓、红枣、陈皮及老姜进行炖煮,极尽温柔醇厚的滋味。我忍不住感叹,食不厌精!

璞世湾太史蛇羹

此外,我在上海璞世湾餐厅也吃到过一碗熨贴到胃的“太史蛇羹”,这里是手剥鹧鸪与花胶版本。古菜上生花,至今难忘。

而去年,我去了秘鲁利马的南美第一中餐厅Chifa Titi,我一看菜单里的“假蛇糊”,心想就是老菜。果然,每一勺都有陈皮与冬菇带领的深邃,应该是太史蛇羹平民版。

看谭延闿对太史菜蛇肉火锅初体验的评述,我至少可以很清晰感受出,他虽然频频吐槽,但确实是有见识者的肺腑之言。“然翅不如曹府,鳆不如福胜,蛇肉虽鲜美,以火锅法食之,亦不为异。又云新会有鳝王,出则群鳝,今得一五十斤者。烹过火,烂如木屑,不知其佳,转不如鲜鳐柱蒸火方之餍饫。若鸽蛋、木耳、燕菜则仅足夸示浅学矣。饮食之道诚不易也。出拿破仑勃兰地及蛇胆酒,吾为饮满至十余杯。(火方但肥无瘦肉,食之如东瓜,无油腻气,故自佳。)”“火方”估计指的“蜜汁火方”,如今的记忆,我只在杭州的“里园”餐厅吃过甜咸合宜,唇齿生香的。

后面的日记,我看这嘴刁喷子渐渐收嘴,代表谭延闿在江家的宴席渐入佳境,他还和江互赠食材,可见在切磋美食见解了。“铁嘴”明显松了:“(1923年5月4日)晚,偕唐、蒋、杨、萧、张至霞公家索饮,咄嗟之办,甚颇精洁。”而且可见,谭有点把江家当密友饭堂的意思:“(1923年7月15日)与沧白、纫秋、印波同出,印别去。余等诣江虾,至则已入席矣。孙科、伍梯云、陈少白、黄芸苏、邹殿邦、梅老亦均在。菜以火腿蒸东瓜鸡为佳,燕翅鲍皆不如往日,然胜市楼远矣。吾所送之石耳、玉兰片皆登盘。”

从谭延闿日记中看出,广州历来都有吃蛇习俗。“(1923年11月21日)步至江干,以小划渡访江虾,相见欢然,正烹蛇,乃留饮蛇胆酒,以数盘蛇肉下之,诚为鲜美。”

关于里面提到的蛇胆酒,我并没有在吃太史蛇羹时候喝过,但南海十三郎曾经这样描述“数月前余啖蛇羹,且攸蛇胆酒一瓶,未尝觉醉,而体健如常,啖蛇而不啖蛇胆酒,实觉无味。”我相信,这是标配。

到1920年代,广州食蛇风气已经盛行,但在谭延闿心中,太史蛇羹的地位是无法撼动的:“(1923年12月9日)纫秋邀同至陆羽居小酌,非粤味也,烧猪可零买,油鸡极肥,子鸡、腊肠饭尤精美,惟蛇不佳,既不用火锅,且鸡多蛇少,偶有腥气,不敢多食,信江虾之言不诬。”

文中“虾”也指的江太史,十三郎书里说:“先父为先祖独子,原为庶出,幼年即随先祖居沪,乳名霞,后粤人赐以花号为‘虾’,以其活泼好动也。

崩牙成绝唱

江太史最后一任家厨李才,他真正的堂侄其实叫李成。据说李成(“崩牙成”本成)十几岁便跟着李才学厨,获得真传。据说,李成跟随李才的时间要长很多,特别相对于李煜霖(原国金轩中环店主厨,两个弟弟都是李成徒弟)、黎有甜(桃花源小厨的店东兼主厨,亦出身于恒生博爱堂)来说。崩牙成后来由李成的儿子根哥掌厨,不过我去吃的这餐正好是最后一顿,之后他们就要举家移民。

我去吃崩牙成,缘于不少港澳美食家推荐说:“写美食,如果没有吃过崩牙成,那就还没见过粤菜的世面。”

香港很多地方都是“斗室”,从不以表面风光论英雄。现在有个很俗的互联网卖货词,叫做“老钱风”,其实这词一说出来,那钱已经随风飘散了。真正不计较钱的吃家,不愿为袒露的诡计买单,如果真要吃点好的,那就去譬如“上环禧利街毕街11-13号二楼”会一会。你不知道吗?那吃家高低,在行家心中已经有了数。

HIGHLAND DUNNAGE single malt scotch whisky, Aged 31 Years

Domaine Leflaive, Batard-Montrachet Grand Cru, France, 2012

Grand Vin de Chateau Latour premier grand cru classe, Pauillac, 1998

那在一个居民楼里,独立门铃,坡度极大的楼梯直走上二楼,可以看见三个小字“崩牙成”。客人都是自带好酒去的,那里的厨房与正厅差不多大,或者说正厅也几乎厨房大小,能容纳一张餐桌。

事实上,崩牙成就是一家老式私房菜,由两公婆打理。这顿饭12人,我见前厅后厨的工作已经飞轮般运转,有一些菜需要一周时间准备。这就可以理解,他们不接散台,一天一桌的原因。

燕窝鸽蛋

这道燕窝鸽蛋,让我想起《如懿传》小说中,皇上曾提到如懿在“潜邸”时为他做的一道冬瓜燕窝:“朕记得你从前在潜邸时做过一道冬瓜燕窝,滋味甚佳。以去皮冬瓜之柔配燕窝之柔,以燕窝色泽之清入冬瓜之清,重用鸡汁、菌子汁熬足,入口清醇,一试难忘。”鸽子蛋也是半透明的,玉一样,本来就滋阴清热,和金丝燕窝一样。

这次我终于遇到了传说中久炖的燕窝化水,这一“块”燕窝,吃起来喉咙都垫高了几分。

炒桂花翅

去后厨前,我其实以为崩牙成炒翅闻名遐迩的地方在原料上,按照口感,那盘里至少有粗短海虎翅和细长的金三勾两种。看火候与炒功,我才了解这食材合味生香的底子,不是简单的“营养丰富”。炒桂花翅顾名思义,鸡蛋如桂花般均匀漫布在翅上。原料除鸡蛋和鱼翅外,太史公家中炒翅多达十六种,反正我看芽菜、金华火腿丝、韭黃、芫荽、笋丝、芹菜、香菇、蟹肉…是少不了的。而且几乎每一筷子,翅挽狂澜,都脆、嫩、鲜、爽、弹,看看菜量那么大,其实秒光盘,真的回味无穷。

上汤黄胶翅

前面翅已经够精彩,这道市面上极少见的黄胶其实是根哥特别安排的,移民前家中只有两副,那天是其中一副。这翅吃起来肉的部分,有花胶的质感,十分特别。上汤本来的厚度足够,鲜美挂在翅与翅的缝隙之间,而且后味干净,只留回甘。

谭延闿家里,本来就有尚好家厨,连当年大三元最著名的六十元之翅,也比不上他谭家翅。想必他当年也吃了不少太守家的极品鱼翅。

蒸黄皮老虎斑

5斤2两的老虎斑要蒸的入味又柔嫩,本来就已经在线了。我夹着松针状的各种姜丝、葱丝、火腿丝,大片鱼肉,甚至都有了鱼汤淘饭的冲动。这里米饭也好吃。

仔姜鸡做的时候也是全程炭烧大火,东南亚粗原木炭,力道熏得墙壁发黑。鸡的处理堪称一绝,吃起来的口感是介于蒸煮之间的,火候恰到好处,奇滑无比。而仔姜刚好是香嫩嫩的,质感上也恰好衔接。

仔姜鸡

这时候来生糯米炒饭,我其实已经没了肚子,却因为又是大火炭烧的独特锅气再加真材实料,不知不觉清了一碗。

生炒糯米饭

这里的生菜只取茎,切成一样的菱形大小,脆得出水。

榄仁炒肚尖,这道菜很少有店还在做。一来繁琐,二来难度大。

味菜榄仁炒肚尖

一个肚头,厨师必须把这肚尖边缘的脂肪都裁走,再处理内层,较韧的一层都必须用刀片走,留在外层才是真正用来做菜的材料。肚尖要爆得嫩脆,十斤的东西也许只能炒厨小小一盘。榄仁得爆得够香脆,接近焦的边缘又未焦,香脆,刚好呼应。

陈皮莲子红豆沙

陈皮红豆沙是真的浓,沙上是起油一样的优雅亮光的。

吃完,我还在回味崩牙成的炒翅绝唱,忍不住配了柴可夫斯基的六月船歌,这段无声记录在我心里像茫茫大海远处的星火,捂不灭,到了,就是彼岸。我看到的常人无法企及的功夫:

1.无窗房间全程柴烧旺火,天凉时室内外温差可达35度。

2.一次性炒十人份,起锅时锅底光滑干净。

3.菜盘底无油无汤汁。至于用什么翅,味道怎么样,真的都不重要了。

翻相片时真感慨。根哥70岁了。我在背后整整看了5分钟炒翅。柴烧旺火炒的桂花翅,他在50度气温锅边淌汗,双手不离,眼睛也不离,炒出来的翅却盘底不沾一滴油。在香港,他异军突起,成为隐世之神,厨界的人,也许会觊觎说“用力”。欣赏他的,或是完全不相熟的食客,不止我,看着都会不由心痛。绝唱也好,该休息下了。没有轻描淡写就能成事的,天才其实都笨。

其实太史菜的“精神食粮”目前散落在各处名厨手中。

谭国锋师傅的戈渣是百变,比如我在谭卉吃的杏仁椰子蜜版,真是惊艳!谭师傅说:“即使有“上不封顶”的那种想法,那种做法,那么那个消费市场能够承受的那个价格,又有多少人呢?然后那件事情能够自主的发展下去,又能不能够生存?其实所谓的传统的老菜,我们能够传承的也已经不要光看是一道菜。身为我们现在一代人做厨师的工作的,能够传承的,我觉得是技法。其实一道菜的传承也要看那个大环境的变化。当然年轻一代的厨师他们只要愿意学好那套技法,以后他碰到的一些原材料都不一样,他们可以根据自己的智慧去调整,来重新出发。这样才是比较理智的,比较现实的做法。”我深深认同。

我和朋友说,现在是格式化人类智力的大众传播时代。我们当然拥抱,但不能放弃独立思考,我们保持中立的态度和选择的理智。论今,永远是感性。当然谈古,也有诸多杜撰。可合起来看,兴许就有思考的完整蓝本,才可能有相对成熟的认知。所谓承前启后就是这个道理。

钟鸣鼎食的江家在繁华落尽之后,1951年遇到土改时,年逾九旬已经瘫痪的江孔殷不堪批辱,瞑目不语,绝食而死,据说在离世前一日,留下四句遗言:

今日你是我非,明日你非我是;

是是非非,他日方知。

神 婆 问

你 喜 欢 太 史 菜 吗 ?

“永远要宽恕你的敌人,

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他们心烦了。”

——王尔德

Food Bless You!

《风味人间》顾问

《神一样的餐桌》主人

《食野中国》《人间值得369》制片人返回搜狐,查看更多

责任编辑:

平台声明:该文观点仅代表作者本人,搜狐号系信息发布平台,搜狐仅提供信息存储空间服务。
阅读 ()